朗韶音死了,死在了她年幼的女儿怀里。灵魂出窍,不附尸身不下黄泉,无所归依。
她看着她的女儿守灵,看着温棠峻的冷漠,看着朗家来人邵家来人…也是巧,她出殡那日,恰好碰上那个小小男儿迎姐归门。男儿身边,有师陪伴。
他们驻足目送。她站在男儿身后,说道:“看到那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儿了吗?她叫温愈舒,是我唯一的牵挂。”知道男儿听不见,但她想寄托。
她的棺柩没有送往温氏祖籍洛州,而是被葬在了京郊。当然,温棠峻原配嫡妻的牌位,是肯定要入洛州温氏宗祠。
在自己的坟墓前守了些日子,七七前一天天尚未亮,弟弟带了祭品来。他给她折了春花,说太医院事。她坐在坟上,听得认真。他说他在京里见到了朗羡,觉他们姐弟一点不似郎家人。
这点,朗韶音认同。无论是她还是弟弟,眉眼多像了外家。
未免被人瞧见引怀疑,弟弟没有久留。七七那日,常河、飞羽来了,直至天黑尽不见旁的谁。她回去看了她的痴儿,绕着常汐,一再强调不要忘了她生前嘱咐。
常汐一句也听不见,小心地为她看护愈舒,也常背着人偷偷流泪。
她没有去看温棠峻,也不在意温棠峻何时娶邵瑜娘。因为在意无用,她已经死了。离开了温府,她去往沐宁侯府,见到婷姐姐为她流泪,听着婷姐姐与沐姐夫商议着庇佑愈舒的事,她甚是感激。
愈舒暂时不会有事,她看得清楚温棠峻对她有愧。况且,温家重名,温垚还要脸。温曾氏…不敢逆温垚。
生时,多束缚。死后,倒自由。朗韶音走遍了京城,去过天家贵地,看贵妃抱子;踏足冠南侯府,寻着了异族痕迹;下去诏狱,摸了铁牢;进了大理寺公堂,旁观了审讯…出了京城,她好奇兵营,便起步往北角山…
偷偷骑在野马背上,看过大漠孤烟。上了悠然山,静待落日。在海边,赏日出…将自己生前所有的遗憾,都弥补足尽。建和十七年,她陪着云崇青进了乡试考场。
樊仲本事不怂,云崇青被教的远超她预期。乡试九日,少年不似旁人那般狼狈,走出贡院时依旧挺拔清越。他不负所望,一举摘得榜首。
朗韶音回去京城,正逢诚黔伯府为嫡长孙向温雨琴下聘。她淡然,本来这门亲于愈舒就是大凶。在宗祠外见到了温棠峻对梅发呆,她只觉可笑。故作情深…不过是在抵消他内心的愧疚罢了。
看着跪在祠堂的女孩儿,她满腹艰涩。愈舒…终究是长成了另一个她。听着女儿质问讽刺温棠峻,她不快活。
一切如她所料,她的愈舒这些年过得不好。
她生前死后,温棠峻唯一一次未叫她失望的,便是送走了愈舒。
云崇青是个好的,她当年没看错人。寒冬夜半,她蹲在檐下,望着抱在一块的两人,痴痴笑着。她的一生,充满了悲惨。但她的愈舒,会越过越美满。
两小儿成亲,她在。千晴入会试贡院,她跟着。殿试,她阅卷,对千晴思想是深深赞同。
十年寒窗,三元及第,一朝名满。沐宁侯府撒钱,她混在人群里争抢,激动兴奋。
愈舒成亲一年两年未怀喜,她急,不住在千晴耳边警告不许生外心。女婿不似寻常男子,他好像只认一妻,就如他对愈舒承诺的那般。不是没有美色勾引,但他从不给眼神,像个老僧。
可对待愈舒,他又热情似火。
朗韶音欢喜,原来世上不是没有良人,只是她没遇见,但叫她闺女遇上了。
千晴官场上的手段很老练,对什么人拿什么态度。他非常懂得利用己身优势,也擅撬动人心。响州重建,他不止为自己建了名,还赢了圣心。
跟在他们身边几年,朗韶音受益颇多。看着冠南侯府落败,看着凝聚民心抵御外敌,看着太子清洗朝堂,看着京畿稳定…
“哇…”
婴孩啼哭在辅国公府内院响起,守在产房外的韩斐然眼眶都红了,手脚无措:“生了生了…”
不多会,一位老嬷嬷抱着个小小襁褓来到门口,欣喜道:“国公爷,是位漂亮的姐儿…”
“夫人呢?”韩斐然急问,依娘身子骨弱,这胎怀得艰难。他焦心几月了,隔三差五就去烦江陈。江陈现在见他就躲。
“夫人力竭睡过去了,不过奴婢给查了,平平安安。”
“那就好那就好…”韩斐然低头看女,小小巧巧的,皮子红又皱。他小心抱过,低语:“以后不生了,再也不生了。”
被包裹着的婴孩,似听着了声,身子扭动了两下,右眼慢慢睁开条缝。天爷啊…这…这不是辅国公吗?他抱着我做什么?沉静了许多年的朗韶音,被惊着了。
“闺女,我是爹。”韩斐然笑得温暖,他韩家的希望来了。
什…什么?朗韶音闭上眼缝,她大概是在做梦,需要好好冷静下。勉力回想之前,冠家被揭是金匪遗族,邵家乃纥石烈氏。因着冠邵两家,洛州温家也遭了严查。
邵瑜娘连带着两儿子是死了,但能娶邵瑜娘,谁敢保温家不是金匪潜藏在大雍的另一支脉?温家上下,惶惶恐恐。查了三年,温家根系清明了,与金匪无牵连。
正承元年五月,愈舒去信洛州,向温家提出为母迁坟。温家早落魄了,再有邵瑜娘是她一意择定的事,多少对她有些埋怨,故并未阻挠。
六月,女婿告假,与愈舒拖家带口将她的坟迁至三泉县五严镇。弟弟也回来了,为她填了土立了碑。碑上去了温棠峻的名,添了女婿与她三个乖孙的名。
她的牌位,被请进了云禾这支的云家祠堂,受供奉。当夜…当夜她觉乏,然后魂归牌位…
朗韶音听着韩斐然的念念叨叨,心跳得飞快。
她投胎了?
投到了辅国公府?
她爹韩斐然?
不对啊,女婿离京时,韩斐然媳妇还没怀喜。她是妾生?可韩斐然屋里就一妻,刁蓝依。刁蓝依,是刁克纪最小的孙女,因着身子骨弱,二十六未嫁。谁知竟叫韩斐然看上了?
建和二十九年三月,两人成的亲,宫里赐下不少礼。悦离还特地来京了一趟。当了长老的人,苍老了许多,周身都透着股阴冷。但对侄子娶刁家女,她是十分欣慰。
现在什么时候?肯定不是正承元年。才想了这么一会,朗韶音就觉疲得很,打了个哈切,裹了裹嘴睡过去了。
浑浑噩噩,过了满月,她才从抱她的众人口中拼凑出了当下的情况。第一,现在是正承二年九月。女婿六月已卸任顺天府尹,拖家带口代君巡查边陲去了。蜜果的鸡跟鹅送到了沐宁侯府,由她表姐代养。
第二、她是辅国公韩斐然嫡出,刁蓝依所生,刚得名韩韶。灼灼韶华风禾尽起的“韶”。
第三、昨天皇帝抱了她,夸她长得标致。皇帝尚无子无女。
第四、她爹好像不想再生崽子了。
吃吃喝喝睡睡,韩韶长到周岁,玉雪可爱。一晚,她娘哄她闭眼后,向她爹
提出要纳侧房的事。她爹拒绝了,并且严正地解释了番。
“辅国公府的处境,你也清楚。肉傀儡案虽被证实是金匪陷害,但我祖父
、父亲与四位叔父确是谷晟皇帝逼死。再有太和殿之乱,韩家在朝中十分尴尬。韶儿是我等来的契机,我不会纳侧,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。”
摊躺在床里装睡的韩韶,心起波澜。
刁蓝依出身名门,当然听懂了夫君话中意:“您…您是要…”
“是,我亦不会过继旁嗣。”韩斐然眼神坚定:“韩韶,会是大雍第一位女国公。”不破不立,辅国公府若想复兴,就必须打破固有之态。女子柔弱,他向朝廷向皇帝示弱。“我会全心教导韶儿,让她立起来。”
刁蓝依手捂心头,夫君不纳妾,她高兴,但…但也有顾虑:“皇上会同意吗?”
沉凝几息,韩斐然粲然笑之,笃定道:“只要我坚持,皇上会同意的。”
韩韶眼睫颤了颤,翻身朝里小小的拳头握紧。只要入得朝堂,她韩韶绝不会逊色于一些个满口仁义的学士。
女儿满两岁,韩斐然就教起她识字。韩韶意外的聪明,也坐得住,这令刁蓝依欣喜极了。
正承七年三月,皇后终于开怀。六月,云崇青一家归京。十一月,皇后诞下一子。皇帝大喜,大赦天下,并免西北三省三年田赋。赶在封印前,云崇青上书,论边境商贸,引起众多声。
韩斐然想借此机上书请封世子,但瞅了瞅才及他腰处的闺女,忍下了。不能请封世子,刁蓝依便常带闺女赴各家宴,暗着观察各家男娃子。
她家这位,肯定是不外嫁的。
正承八年开朝,云崇青连着一月舌战群儒,细数边境建立商贸的利弊。户部右参议刁羽清,支持。从税务说大益。